十三首 |我脸上的雀斑是天生的
图片来自大雪
巴松错|等待
雷鸣过后,是一阵短暂的等待,
那几乎就是一生。
我捧起脸盆里的水,
希望以那种方式看见自己。
(美)W.S.默温|夜的转身
唐不遇 译
在夏末白昼的热气消散之后
我在天黑后走进寂静的花园
湿润的叶子,姜和卡玛尼的清香
感觉脚下的小径依然记得
一股流水,它很久以前就找到了它的道路
蟾蜍正在柠檬树下沙沙作响
回过头,我可以透过树枝看见
厨房里的光,我们刚刚在那里
一起站立在我们的生命中
舒丹丹|松针
在梦里,我走上常走的那条山路
在一棵松树下,痛快地哭
那哭声,好像把紧裹的松塔也打开了
我太专注于自我的悲伤了
以至于我忘了这是梦
以至于我没有发觉,身边的松树
一直在沉默地倾听
将它细密的松针落满了我的周身
我醒来,已记不清松树的模样
但那种歉疚,像松针一样尖锐
绳子|小湖街的下午
成群的鸟从头顶飞过 它们来自骆马湖的
某个芦苇荡 现在是下午的一段好时光
适合一个被公交车甩掉的人 在小湖街徜徉的人
去怀想 小湖街这个旧称正在消失
尽管我曾无数次从这里经过 尽管骆马湖离此不远
小湖很快就会被忘掉 鸟们有一双好翅膀
也曾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俯冲、翱翔或谈情说爱
在小湖街转眼就会被忘掉 它们飞过去还会
有另一群飞来 但是小湖街只有一个下午
是如此明亮 天空碧蓝 它们的鸣叫
带着波光的和声 但是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很久没看电影|秋天是透明的
在淡马深处
是秋和秋夜的深
有人咳嗽,更远的地方,吹笛人撤去路障和滃江的雾
我依然看不清
谁在拉我的手,谁在
劫走秋赐给我的高远
淡马不那么硬朗了
你想念的人渐行渐远
土改的人都死了
1968年的知青佝偻着背
立在孤独的笛声里
徐林|鹿
鹿闯进我的梦里
鹿蹒跚着起身、学步,想走出高傲的步伐
鹿到溪边饮水,试探着水的深浅
鹿继而低下头,含住汲水的管子
鹿抬起渴慕的眼睛
鹿把眼神抬高了几分,天空跟着抬高了几分
鹿眼中的闪光明了又暗
鹿有些沮丧,尽力地伸长脖颈
鹿的长颈增高了一些
鹿又长出虚荣的犄角,试图让自己显得更高
鹿看见天空也跟着增高了几分
鹿仰望着高高的天空,感到自己的渺小
鹿不管多用力只够得到几片新鲜的叶子
鹿想放蹄狂奔,向前伸长了脖颈
鹿失重了
鹿跌进我梦的深渊里
鹿跌落的声音,把我从梦中惊醒
唐不遇|第一祈祷词
世界上有无数的祷词,都不如
我四岁女儿的祷词,
那么无私,善良,
她跪下,对那在烟雾缭绕中
微闭着双眼的观世音说:
菩萨,祝你身体健康。
艾叶|没有风的地方
我一直怀疑风还能不能到达这里
你看那四面漏风的墙壁,石棉瓦
也无力遮挡风雨。这座房子已被掏空
老人瘫痪在床上,等待下锅的米
我听到了河流的哭泣
除了无力还是无力
我看到一碗漂着油花的水洒在地上
引来成群的蚂蚁啃食
现在还有什么能让我咽下
我相信如果有一个人在饥饿
整个国家还在贫穷
李敢|木耳
在清晨,我选择了
坐在泥地上
像一根朽坏的木头样
我有一身的黑
木耳丛生在手臂
及腿股上
我吃下黑木耳
晨雾在身体上蔓延
过路人,如你在树下望到一架骷髅
不要惊疑,转身走你的路
安琪|星月寂静夜说给公瑾听
墙上的剑发出吸血的寒光,公瑾,我听到它在叫你
我也在叫你
我在你呼吸的边上,此刻,星月寂静唯有你的呼吸发出
吸血的寒光,我问你不打行吗?
你说不行,你说曹贼已到家门口他就要夺走我
你说东吴女子三千哪一个都是我
公瑾,在那将来的酷烈战役上,我不能学那虞姬善舞
为你慷慨悲歌一曲
也不能仿西施施计,愤怒中献出此身
在那一生中最委婉的秋天,父亲把我许配给了你
你,吴国最雄姿英发的才俊
最先得以用你的生命来与这个国家的危急存亡匹配
你,我唯一的丈夫,我必得用担忧与恐慌把这唯一
牢牢抱住。当轻风吹送来阳光小麦般的香味
我们行走在环佩叮当的水边小径
我使劲排除不祥的预感方能把五月的鲜花尽种怀里
公瑾,我想你一定看到了我越睁越大越痛的眼
它们能盛放多少相聚的快乐就能盛放多少离别的哀伤
你一定摸到了我越跳越慢越凉的心
有一刻我甚至希望它永远停止以便我不再承受
你先我而去的事实——
亲爱的我宁愿走在你前面这样就了无遗憾!
我似乎已嗅到越走越近越真的死亡气息
它如此具象以至我一伸手就在你手上
握住了它。此刻
星月寂静唯有你的呼吸发出吸血的寒光
沿着你的呼吸我攀援到战争的尽头
我清楚曹贼必败,公瑾必胜
吴国必胜
但我的泪水为什么还是滚滚而下?
李继宗|落叶间
我回老家去了,落叶在前面带路
鸽子在城墙上休息
我和我三五成群地回老家去了
路边的白杨林
随风倾尽了所有的落叶为我带路
此时鸽子梦见了什么
我就梦见了什么,这情景
要么从来都不会发生,要么
就出现在多年后,我卸甲归田的路上
白玛|这都是天生的
我脸上的雀斑是天生的,坏脾气也是
我们这个小镇紧紧依偎着的大海是天生的
月光在海面上洒下的碎银子也是
寂寞的日子里,我想有一匹天生的
野马带我去天生的远方
如果爱情和诗歌是天生的,那么苦难也是
大地上透着悲凉的丰收之歌也是
江离|阿拉比集市
一首诗有它的原因,它的结果
可能并非如你所愿
十多年前,父亲揍了我一顿
作为抗议,我离家出走
跳上了一辆驶过的汽车。
也许你们一样,挨过揍,然后等待
随便去哪的某辆汽车将自己带走
可一首诗能将我们带到哪里?
它生产着观念,变换着花招
它在享受过程的快感中取消了目的。
就这样,我,一个莫名其妙的乘客
看着阳光下两边耀眼的树木、村庄掠过
而一阵晕眩,年轻岁月的风景
在迅速退入记忆的后视镜。
最后我们到了哪里?
一个后现代的阿拉比集市?
那么在一首诗中我应该敲碎它、拆散它
重新编织它,在里面加上反讽?
当我们不得不失望而回
事情的因果将被倒置:
我跳上了一辆汽车,离家出走
作为惩罚,父亲揍了我,那是在十多年前。